异客
伍
来人一袭墨黑官服，腰侧的金错刀拔出半寸，透出清冷的光。狭长的丹凤眼半敛，神色倨傲，手上惦着一条长鞭，带着身后的一群锦衣卫踏上二楼。
眼尖的小二早已识出几人身份，忙不迭地作揖道:“不知几位大人想吃点什么？”
他身后的锦衣卫小旗开口道:“每样来一点，有什么就上什么。”
那人入座，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，见有不少人侧目而视，他似是有些不耐，手中长鞭蓦地抽出，隐含警告之意。
可怜那小二还未走出多远，便感到后背有一股冰冷的劲风席卷而来，有着几乎将他血肉劈开的凌厉。他忍不住往前倾倒，险些跪倒，可那鞭尾却还是掠过他的后背。
可疼痛竟没有传来。一道极快的剑光闪过，那鞭子便被一柄长剑缠住。
握剑的人是个青年，练过几年内家功夫，却仍是无法抵抗那鞭子的力道，握剑的手有些颤动。
林澄没料到那人武功竟比自己高出这么许多，随意的一鞭，并非直袭他而来，他中途强行接下，却是动弹不得，握剑的虎口处隐隐作痛，已因用力泛出青紫。
听闻程珏山师承罗生门，性情孤傲，武功步法甚为诡谲，后来进了北镇抚司。他曾一夜斩杀乾门四大刺客，救了魏忠贤一命，因此颇得赏识，南司北司和东厂上下都无人敢惹。林承明知自己不是其对手，仍是拔出了剑。
看着一旁瑟瑟发抖的小二，早已面如菜色。大明如今党争不断，朝廷的耳目布满天下，一旦不慎，便落得乱党之名，身处异处。这些老百姓，生如蝼蚁，本就是仰着达官贵人的鼻息而活，在艰难的世道中谋取生计，命如浮萍一般在世道的乱潮中浮沉。
程珏山本可以抽鞭，纵使自己拔剑而挡，也还是会被那长鞭的劲风所伤，如此这番僵持不动，他竟猜不出那人的意图。
程珏山在打量他，已经很少有什么人主动和他动手，何况林澄武功与他相差甚远，却仍敢拔剑。难保不是哪家的暗桩前来刺探。可此人瞧来也并无什么寻常，更像是有点根基、武功平平的江湖中人，一时路见不平，便想拔刀相助。殊不知他一向最反感这种自诩正义之人的嘴脸，他到了这个位子上，江湖也好，朝廷也罢，已无什么人是他动不了的了。
于是，他不再顾虑，扬手便要抽鞭，却被一道迅疾的剑锋所阻，好凌厉的杀气，利刃所到之处，皆是一股肃杀之意，恍若直指自己脖颈而来，他转手，一点反击被对方反客为主，卷至一边。
那人很快回剑，然后拱手道:“舍弟顽劣，若扰乱大人公务，多有得罪，还望见谅。”
林澄不解，道:“明明是他仗势欺人，我出手又有什么不对。”
徐熠苦笑，林澄进东厂不久，武功平平，所做皆是繁杂吏事，因此并未见识东厂之人的手段，尚有几分怜悯之心。可对面那人乃是北司程珏山，他竟然知道也还敢招惹，真是一点也不明白东厂如今的处境。他虽不知为何会和北司在此偶遇，可此次行动却半点不容泄露。
又来了一个，竟是个用剑的，难保不是从事什么暗杀的营生。程珏山抬头看他，目光冰冷如同天山的万年寒雪，却不语。
想到这里，他拉着林澄，再次躬身一礼，便想离开。
若不是方才见识了此人的剑招，他险些放他们离开。这样用快剑的一个人，出手干净利落，即使有意克制杀招，也难掩其肃杀之气。言语间却不卑不亢，行为颇有章法，想必是哪家大人手下的刺客，倒是一柄使得凌厉懂得收敛的好剑。
程珏山思虑，早就听闻东厂今日有大动作，可等到现在也未见其人，难道面前二人便是东厂之人吗？这倒是极有可能。
想到这里，他长身立起，收鞭道:“既然扰乱公务，便是逆党。你们二人，要到衙门走一趟了。”
北司监察天下，有专门的诏狱，做事抓人从不受三司管辖，乃是皇帝最清明的一双眼。早些年大多投入魏忠贤门下，一度唯东厂马首是瞻。可事到如今，阉党已现颓态，有不少锦衣卫反水，想起从前在东厂底下饱受冷眼，便将其视为奇耻大辱。若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，他相信程珏山绝对会带走自己，这些年，无论是衙门还是东厂，冤情可曾少吗？有不少人仅仅是因为一句话因为一件小事便被扣上逆党的帽子，下放诏狱，从此生不如死。可若是林澄亮出身份，他们便会知 晓丁绍今日的计划，他又如何能保全杨涟？
丁绍今早便下令剿杀杨涟一家，派出东厂精英，其态度势在必得。他也没料到丁绍这么快动作，并未来得及通知严惟廷，不知北司从何而知，又有何指教。
道义如何，东林如何，其实和他并无干系，他身为棋子，下棋人如何翻手为云，覆手为雨，他便一昧承受，不愿想这许多。
徐熠道:“小人是边关镖局的人，初入京城，冲撞大人是小人的罪过。逆党二字实不敢当。”
程珏山忽然笑了，一扬鞭子道:“既如此，你受我三鞭，这事便过去了。”
二楼的客人几乎都作鸟兽般散开，只剩下惴惴不安的小二愣在原地，不敢动作。
林澄几乎立刻就要动作，却被徐熠死死拉住。
自己和林澄在此耽搁许久，张遇之不会不知道，可他迟迟没有出现，不知是否不愿暴露身份而弃了自己，他在东厂一行精英刺客中，实在也算不了什么。若是继续耽搁下去，张遇之难保不会率先行动，那自己那时又当如何？
他松开林澄，抬眸看着程珏山，不卑不亢道:“大人此话当真？”
程珏山故意激他，意在让他自露阵脚，没想到此人年纪尚轻，却极能忍，倒是越来越让人怀疑他的身份了。
他身子微微后仰，用手托着下巴，似在思索，笑道:“当然。”
徐熠前几日已领教过罗生门的武功，门路虽诡谲，倒也并非毫无破绽，只是凭血肉之躯接下三鞭，常人怕是难以幸存。自己尚未痊愈，也毫无把握，事到如今，只有迎头而上了。
林澄没想到自己会惹出这么大麻烦，也未曾想徐熠替他受伤，当下便要反抗，却在看见徐熠暗含警告和乞求的眼神时没了动作。
程珏山的鞭子高高扬起，直袭徐熠面门而来，袭至半空时，陡然加速，一面抽在地上发出似要将这万福楼的地板打出个窟窿，在空中闪过凌厉的寒光，却意外地没有长鞭刺破衣襟，血肉翻涌的痛楚。
缠住长鞭的是一根筷子，那筷子刚从面条中弹出，不偏不倚地抵住即将扫过徐熠的鞭尾，木筷禁不住强大的内力，已被震碎。上面还沾着几滴滚烫的汤汁，竟溅了程珏山些许。
木筷从一个中年人手中飞出的，那人在吃面，隔着屏风，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似漠不关心，专心致志地如同天地间只剩下吃面这一件事，让人疑惑方才掷出的筷子只是意外。
可程珏山知道，那绝不会是意外。那根木筷的方向并非随意掷出，力道刚劲而又精准，定是有意阻拦。
他不由得沉声道:“阁下是何意？”
那人恍若未闻，仅用一根筷子，继续大口吃面，发出“哧溜哧溜”的声响，视周遭一切于无物，让人感到一种禅意的宁静。
若非见识过严惟廷的诡计多端，徐熠也不由生出几分对世外高人的景仰和敬畏。
严惟廷道:“周存中可知你如此猖獗？”
周存中是北司千户，手段、心肠与丁绍不相上下。绕是程珏山再倨傲轻狂，也还是深深忌惮。见面前之人轻易说出周闵的名号，急忙收鞭，拱手道:“不知阁下是哪位贵人？”
严惟廷抬眸，只是轻描淡写一眼，却让对面的人无端心生寒意。北司和南司虽来往甚多，他位居千户，程珏山只是个总旗，没见过他并不意外，只是程珏山身后的北司众人，难道也无人识得吗？
果然，程珏山身后一人悄声道:“这位便是南司那位严大人。”
听闻严惟廷神龙不见尾，原本只是一个小旗，一朝得皇上赏识，破格升了千户，若是他没有些手段，令人难以置信。只是此人来历不明，武功党派一概不知，平时也不涉党政，仿佛只是江湖中的一滴水搅入朝廷，却又不知会掀起多大波澜。
严惟廷道:“锦衣卫虽有监察之责，并非你藐视王法，出手伤人的缘由。若你在南司，我便罚你一百大棍。可你是周闵的人，我便不多此一举。”
程珏山道:“下官捉拿逆党，理应在诏狱审问。情急之下打扰大人，是下官之失。”
一句话便将徐熠和林澄打成逆党。然而身旁的林澄却丝毫不知形势，只茫然地看着徐熠。这便是世道么，生死掌握在上位者的手中，蝼蚁般的百姓便要小心翼翼地活在达官贵人的怜悯中，若是心慈手软，便有一线生机。可一旦不慎，便是万劫不复。
“我此次前来，是为调查一桩大内秘案，这二人乃是重要犯人，须带回去审查。”严惟廷站起，在桌上放了十文钱，似是不担心二人会逃离，对程珏山道:“你回去复命吧。”
程珏山身后有人想向前，却被他无声制止，他道:“既如此，恭送严大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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