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要这笔有何用

南方多雨,南人似不以为苦。

谢幕

*鲁迅粉摸鱼

*传统文化没落

  

我头次遇见阿柳班,听了一场戏的时候,已经是腊月里的二十九了。

那时正月里的年味浓重,鲁镇的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,杀鸡宰羊,预备着新年。炮竹声毕毕剥剥地炸了起来,结在鲁镇的上空,火药味呛得过往的人咳嗽不已,却仍以一副笑吟吟面目示人。

“过年了!”

我原本在陈三婶的家里看牌,伊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,两侧的头发斑白了一片,像是忽然被人撬开的核桃。然而核桃每每伸出手,瞪出死鱼般的眼珠,笑着接过下家的钱顺进兜里,开始下一轮洗牌。

她家屋宇半旧了,门口的旗杆和匾额斜着,连一副大红对联也无。灶台上堆了许久的锅碗瓢盆,像是沉睡病人脸上的白光,不纯粹的,让人怀疑是不是已经没了呼吸。

她是出了名的孀居女人,先前来安慰她的人拉着家常,时间久了自然成了她这屋子的常客,于是这屋子打牌的,看牌的,吃酒的,唱的,笑的,各色各样的人都聚在一起,像是旧年里的集市。可还记得是场和寡妇的聚会么?

伊打牌打得高兴的时候,会捻着一张牌轻飘飘地扔下桌。若有人在此时打扰,伊从牌桌上抬起垂死的头颅,“啊”的一声算是回应了,其实心里面在冷笑——“关他何事”。

  

“她先前不也这样的,规规矩矩的,勤劳的女人,大抵是因为丈夫死了罢。”

“也许并非死了,……那是,她家男人和一个戏班子跑掉的,……我听旁人说的。”


“听旁人说”是极有用的话,无什么特殊的意思,将一切要紧的不便承认的事情推到不相干的人身上,大约说话者不用负什么干系罢。谁知这些说不清的话传播出去对一个人的伤害有多大呢。


“唉唉,来了一个戏班子……”有个男人刚进来便叫起来。

“阿!是唱什么的?”有人热切的问。

不知怎的,人们的目光渐渐的,都投在陈三婶脸上。她本该泛黄的面颊,却渐渐显出青白的神色来,像是听见了阴司里的魂灵来索她的命。

“那么,是唱什么的,——是昆腔么?”她有些支吾起来,全然没有以前的懒散,甚至从牌桌上起身,迈开步便向灶台上走,几乎有些匆匆逃离的意思了。

女人爆发出一阵急促的笑声,——想必,那些传闻都是真的。她们再次咀嚼着那些故事,发出满意的喟叹,终于在年关前得到了些许趣味。

男人们则是依旧麻木的面孔,似乎是谈论着“洋教”“孔党”一类的话,时不时发出一两声高声议论。

“若真是高腔,——这倒无趣了。”

“还不如鹦哥班的来得有趣…”

随即是一阵大笑,像是席卷着旧年里的冷风,呼啸着刮过陈家满是窟窿的窗户。

接着,便是日后渐短,大雪兆丰年,高腔的音调在鲁镇的一片雪地上响起——

我先前在外地也曾听过这种戏,和幼时家乡的社戏不同,这处的帮腔出现得恰倒好处。大抵是在唱明代某个忠臣,最后又被奸邪所害冤死的故事。总不过是这些——家国大义中生出些儿女情长,一直搅碎了灌进人们的耳朵。虽知不止这些,可我是万没有兴趣去探求一二的。

然而陈三婶在这时看着我,我预备着一些劝慰的话,翻来覆去左不过是“安心”“无妨”之类,无用也无益,于是不免有些踌躇起来。

她倒是平静的:“迅哥儿读过书,大约识了不

少字。能不能去那个戏班子看看,有没有个老生姓陈?”

“阿!——姓陈,我知晓了。”

我满口答应下来,却是万不情愿的。这桩旧事堆积在人们的口中许久,仿佛永远嚼不烂的甜食,却由伊一下子掷入我口中,教我吞吐不得。委屈算不上,只是觉得旧时的琐事烦闷,压在喉中,舒畅不开来。


我去阿柳班时候,戏台早已搭建多时,台下设着几条长木板凳,却积了一层薄冰,大约雪化后了多时后添的。

我想着陈三婶的嘱托,坐下来。

台上的确有个老生在唱,唱着“忠义难两全”——最后一个帮腔起,一唱众和,倒是慷慨激昂,我却坐在一层冰上,手脚冰冷。

好不容易一场戏落幕,台上的人渐渐退下,我拉住一个老旦问。

“你们这里——有没有一位姓陈的老生?”

“姓陈?……先前是有的,后来……”

“后来呢,怎么了?”

“……死了。”那个老旦淡然地说。

我渐渐在忘记他,幼时见过几面,仍是生面孔,如今却由一个死字告终。我感到手脚愈发沉重,几乎是伸展不来。那个老旦穿着单薄的戏服,我疑她不冷,竟不去后台增添衣物,只单问我道。

“你们这个镇子里的人呢?”

我指了指陈家的方向,然后往回走,把一地呼喊丢在身后,心里想着怎么去敷衍伊,愈发闭了口,闷闷的思索着。


从戏台到陈家的路不算长的,我却走了许久,终于瞥见伊不耐烦却又期待着的目光。我于是更放慢脚步,说,没有这个人。

“怎么——怎么会没有这个人呢?”她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,连最后一丝光亮已无,几乎是瞑目般瘫在椅子上。

然而周围的人们也终究知晓了,忍不住讨论起来,客厅里昏暗的光,折射出人们满是兴奋的面容,像是格外欢喜,预备着新年的到来。

伊却在这时站起身来说,“我要去看戏——”

“阿呀,高腔么,无趣的紧……”

“这有什么好看,倒不如打两副牌。陈三婶,坐下——坐下罢。”

大家仍然没有去看戏。


已经是新年的第一天了,阿柳班留在鲁镇已有五天,山坳上的雪都快化完了。男人们觉得看戏无趣,女人们也听惯了那些故事,大家于是又渐渐地回到陈三婶那里,音调不变下是僵硬的笑容,带着几分狭促和嘲弄的。

伊却久不和人打牌了,只收拾了灶台,坐在柴草堆前唱,“良辰美景——奈何天阿……”

人们终于不掩饰,愈发讨论着伊的往事,关于陈家的,伊丈夫和戏班子的,于是笑的更加高声,打牌的更加激烈,只单剩下伊,蹲在柴草堆里唱,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
——人们再也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了,于是便认为陈三婶大抵是疯了罢。从前那点怜悯也被琐事渐渐打磨成不耐和厌弃了。

他们仍然坐在陈家,没有散去。

  

阿柳班离开鲁镇的那天,恰逢我过完年回城。戏台后面已经收拾了几个大箱子,台子也卸了一半了,那些人没有什么表情,我疑是失落,却也猜想他们大约是四处碰壁,不单是在鲁镇一处了,于是放下心来,先前那点不安终究散去。

陈三婶却忽然冲出来,抱着最后的一个箱子不肯放手。有短工试图扒开伊的手,然而伊抱的实在紧,他惊疑女人的力量之大,却不忘推开那个疯子。

伊最终是坐在地上,眼神黯淡,头上是灰白草屑,仿佛怎么都抖落不掉。

她想再听一场戏,可是阿柳班即将谢幕,于是她只能自己开口,

“赏心乐事——谁家——院呀……”

阿柳班的人听了都笑了,这个疯子怕是误会他们是唱昆腔的了。这并不新鲜,却也有种沉闷的空气在周围打转,炮竹声是在这时一齐响起来的,仿佛涤净所有声音中的阴霾,终究是轰隆隆的,噼里啪啦的,炸的人耳朵一阵阵低鸣。

他们最终也还是谢幕,不顾那个疯女人的声音唱的渐渐低哑,直至再也唱不出来。

  

他们是在正月里离开鲁镇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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