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要这笔有何用

南方多雨,南人似不以为苦。

一个春天

我又一次听到“杨花”的名字时,是在年关。


她是个有些疯癫的寡妇,孩子也不知去向,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在镇上搭起了屋子,只有她一个人还住在那片稻田里。


女人头发常年蓬松着,像是田里的一片稻草长在头顶,头顶有些灰白,其实她不过也是三十来岁的女人,灰白的头让她的脸看上去很暗,年轻时候被割草的镰刀划伤,流了很多血,她半生都没有再能恢复过来脸上的血色。


她两颊的骨头太突出了,像是镰刀磨出来单薄的纸片,笑起来浮现出皱纹,给人一种核桃裂开的错觉。


她很少干农活,大部分时间与别人闲谈,然而别人又不十分想搭理她。于是可以看到,村民们在田里弯下腰去耕作,只有杨花一个人站在原野上,随时会被狂风吹倒,却嘴巴不停地说一些话,大概是“你好啊”“吃过了吗”之类。


村民们干完农活,踏上回家的路,很多人一生也未离开过这个村子,步伐稳健地走在这片黄土地上,蹦跶的姿态,家在原野的那头,抬头就能看到,似乎一阵风就能把自己吹回家。于是带着劳作之后的满足和惬意走向炊烟升起的地方,每个人都熟悉自己家的气味,仔细一闻,都能猜出今天做了什么菜,人们步伐迈得更快乐,于是尘烟,被远远地抛在后面。


连同杨花。


她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原野上,巴巴地望着远方,阳光照在她的身上,她忽然发现身边的野花,忽然又高兴起来,手舞足蹈,一根骨头破碎的时候,会有另一根肋骨重新在身体里发芽,等待来年的春天再开花。


时间是一把巨大的镰刀,悬在人们的脖子上,迟迟未决,杨花感觉不到,她从额头上摘下一朵野花,试图走进一棵老槐树里。也许这样就能了解她被风吹乱的一生。


其实不能。


不是我第一个发现杨花会唱歌的天赋的,但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来,她唱的是小时候的童谣,虽然含糊地很难听出具体意思,但人们似乎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趣味一样,让她唱一些高音的歌,她自然很欢喜,天天在人群中打转,展示着歌喉,生锈的骨头开始运转,吱嘎吱嘎的声音,像是夏夜的纺车在运作着,尝试把一个女人举出池塘的月亮。


其实没有办法离开的,村民们在这里生根发芽,落脚在这片土地的开始,到现在已经是几辈子人的记忆。安稳几乎是每个人的生活状态,不想去远方,不想上进,简单地满足温饱,生儿育女,平凡又默默无闻地过完一辈子。


杨花会唱歌,是打了结的绳子重新缠绕,命运打成死结,她一开始很快乐地去唱,渐渐地便发不出声音来,一张灰黄的脸涨得通红,嘴唇上下蠕动,就是发不出那个高音来,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鹅,仿佛低下头等待着的就是代宰。


人们散去了,这短暂的趣味变成了长久地空虚,敲打着人们的心,他们本就厌恶她的邋遢和疯癫,更不会再去看她一眼,就连七八岁的小孩靠近她都会本能地躲开。


一个坟头上的草渐渐疯长起来,泥土被雨水打湿后风干,僵硬的膝盖,难以跪拜的灵魂,她始终手舞足蹈,漫步在村庄的每一处,试图回到当初那个春天。


春天,有十个神苏醒,有十个人死去,牛羊沉默地吃草,牧人一旁坐在草里,任由原野把自己陷落,其实不是陷落,是一场缓慢持续的埋葬。


人们不关心宗教和政治,也不关心杨花的嗓子有没有好。他们始终牵挂着这片原野,还有庄稼带来的收成,盘算着生活中的柴米油盐。


杨花开始长久地沉默,如同一场疾病,狂风过后带来的风寒。干涸的河在她的脚下沉睡着,村子里很多人开始臣服冬天,裹着冬衣躺进自己温暖如春的屋子里,看窗外的风雪落满整座村庄。


没有人会被冻死,所有的死亡都是一场万物的凋零,杨花的屋子岌岌可危,根本过不了这个冬天,但是她好像不知道冬天会来,她活在一场永恒的春天里,生命比短暂长一点。


有人在外出打柴的时候曾经听到过雪地里传来的歌声,但是那个人想,杨花早就唱不出声了,不是她吧。


等到下一场春天真正来临的时候,冰雪融化,万物复苏,野草被雪打弯了腰又挺直起来,雪地上有一串留下的脚印,或许是一个倒霉的人把脚陷入雪地的裂缝里,然后摔了一跤,至于有没有爬起来,淤泥有没有覆盖住那个人的身体,霜雪有没有冻坏那个人的骨头。


我不知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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